一块锈刀片

应该不回来了。

【RL】冰川之下

“愿你们每一个选择都不被辜负。”


「冰川之下」


到南极的第六天,宋旻浩患上了雪盲。起初他只是觉得眼睛不太舒服,没往那方面想,后来发展到结膜充血水肿,疼得睁不开眼睛了,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回事。

往后两天他躺在床上休息,突发奇想摘了眼罩爬起来四处张望,视线一片模糊,只能隐隐约约捕捉到光,不甚清晰。他有点神奇地想,盲人的世界大概就是这样吧,自己也体验过坠入黑暗了。

同住的人打开门正好瞧见了,拿起消毒的棉布敷在他眼睛上,没好气地教训道:“你这算什么,名副其实的瞎看?不想要眼睛直说。”

他知道自己理亏,一声没吭,乖乖躺回去休息,心里却仍然在嘀咕着:现在连光都感觉不到了,这就是凡事都有所谓代价吧。


-

宋旻浩是怀着一腔过分沸腾的热血来到南极的。世界的尽头,最后一块被人类发现的大陆,这些带有神秘色彩的词把年轻人燃烧的梦吹得鼓鼓囊囊,轻飘飘地飞过大洋,着陆在冰天雪地里。

家里人也劝过,哪不能拍照哪不能取材,就是去北极都好过南极啊。他不知为何,在这个问题上跟吃了秤砣似的,谁劝都没用,铁了心非去不可。别人问起原因,他笑嘻嘻说就想看企鹅,和北极熊玩不到一块。

旅程最后一段从阿根廷的乌斯怀亚开始。对此他纠结过:是从智利走还是从阿根廷走,但听闻死亡海峡的名号,雀跃的心立马躁动了,脑袋一热就买了乌斯怀亚出发的船票。

这份没道理的勇气没有被辜负,船驶过德雷克海峡时风浪一如既往骇人,有经验的人说这风肯定超过八级,浪掀起来大概有十几米,船身在海面上猛烈摇晃着,人根本站不住。宋旻浩晕得厉害,平躺着还是感觉自己身处漩涡中央,过海峡的两天时间里吐了好几回。

“我当时就不应该选这个路线,真的,光是想象我都觉得房子在转。”他对李昇勋——他在南极期间的室友——说,“回去路上我们绝对要往智利那个方向走。”

“我早跟你这么说过吧,你当时还嘴硬。”

“什么?哥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过,我买船票的时候我们还不认识好不好!”

李昇勋花了几秒钟时间思考讲道理有没有用,最后翻个白眼不再接话,让他自己体会。

当然,的确有没表现出来的部分,因为私心也不愿再重提。

他来时做好功课特意避开要命的风浪,当时一本正经给饱受过晕船后遗症折磨的宋旻浩讲道理:“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,船票这么贵,干嘛非要选个折磨自己的方式。”

哼哼唧唧的幼稚鬼在床上打了个滚,坐起身不服气地还嘴:“那哥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嘛,不也是自讨苦吃。”

这句话成功把人噎住了。他张了张嘴,却活像被困在冰川融水中的鱼,睁大眼睛只能无声开口,差点以为自己要开始吐泡泡。

现在,请坦诚回答为什么。

自然纯粹的美有直击人心的原始震撼能力,高纯度低气温,碾压着人类存在那点渺小意义,把情绪和思维冰封,逼着感官直面刺骨寒冷。什么梦想什么希冀,在死亡线边上,那点余力衍生的东西突然变得很不起眼。

通往目标的道路永远不只为终点而存在,面临严峻的生存问题,人往往不得已顶着最初的名义做些与初心相悖的事,这里用个稍微好听点的说法,叫暂时屈服于命运。

其实大家都一样,是冰层里垂死的生物体,听见救援队的声音后用尽力气只转了转眼珠,流下一滴谁也看不见的泪。

“也许吧。”记忆中他勉强找回了声音,“但如果重新选择一次,我还是会来的。这里真的非常美,而且能给人与众不同的体验和感受。”

泡泡破裂了,他对内心真正的答案感到遗憾。


-

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氛围不算友好。

宋旻浩从船上下来时觉得脚是软的,踏在地上就像踩着轻飘飘的浮冰,东倒西歪。他几天没好好休息了,脑袋这会儿还在晕乎,眼睛被高强度光线刺得发昏,站都快站不住。

“出师不利。”他默念一遍这个词,又悄悄拍了拍自己的脸,“不行,你怎么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。”

当地人员给他安排了住所,极为热情地介绍说室友和他来自同一国度,他扯着嘴角勉强挤出笑脸,脑子里没由来在想这个室友会不会打鱼,又开始心心念念什么时候才能睡觉。

等待过程总是显得漫长,和对方见面已经是几小时后的事。他没了耐心和精神,只客套两句,报了名字就往屋里钻,衣服当然懒得换,行李也随手放在一边,倒在床上整整睡了一天一夜。

好在那天李昇勋也够呛,没心思在意这个新室友礼仪是否周到。事实上他为了御寒不得不喝了两杯烈酒,醉得脑袋发昏,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甚至不记得这个人叫什么。

好像是姓宋……还是姓洪来着?

同住第二天,他们陷入了微妙的尴尬中。

宋旻浩总觉得李昇勋眼神不对,琢磨着是不是对他第一印象太差,开始反省自己当时的表现。李昇勋则很认真地在思考,有没有办法能顺理成章套出这个人的名字,最好别让他先开口。

总之,既然不知道对方抱着什么态度,两人都各怀心思尽量避开相处,逼不得已时匆忙打个照面走完过场,然后回到房里各自往床上一躺。

“诶——那个场景,像不像一起生活太久彼此厌倦的伴侣?”宋旻浩信口胡诌起来,“谁也不乐意看见谁,和对方说话像浪费时间,连蒙头睡觉都比呆在一起有意思。”

李昇勋倒也接茬:“真要这样,估计下一步是直接民政局门口见。”

最后僵局是宋旻浩打破的,他从行李箱里翻出一瓶力娇酒,倒在杯子里递给李昇勋,开始为之前的行为道歉并补上迟来的自我介绍。

李昇勋连忙应声说没关系,刚想拒绝,看看对方诚恳过度的表情,再看看人手里的杯子,心一横接过来喝了一大口。

真是神奇的事情,数不清的念头在转,喝下去的酒液在心口炸出一簇簇火苗,喉咙干涩又发烫。他像被指引般认定彼此属于同一类人,又找不出个确切证据来,只是这么单方面固执地相信。

最后,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喊醒了他:这回必须趁喝醉之前记住他的名字。


-

两个月下来,他们几乎对彼此知根知底。在这里同住几个月都会这样,仅有的娱乐是网上聊天、阅读和喝酒,剩下的时间重复着睡觉吃饭和胡扯,能说的话题已经差不多说了个遍。

宋旻浩开玩笑说,来这里可能是找到真正至交的一个好方法,说完又觉得这似乎不是玩笑。

有天早上李昇勋突然从外面回来把他叫醒,不由分说就拉着他往外跑。他太阳穴隐隐胀痛,眼睛也睁不开,还是乖乖穿上外套跟着出门:“要去哪啊?”

“你先跟着我走就对了。”

南极大陆是一整块广袤的荒原,且寒冷干燥。风吹来的体感比刀片更利些,皮肤成了一块被切割的粗糙树皮。无休无止的冰雪铺成最净的白色,允许一万种可能,但又触碰不得。他们在风里跑了很长一段路,宋旻浩半梦半醒,仍旧没弄清现在是属于什么情况,但他用力抓着李昇勋的手,忽然觉得这条路还能走很久。

这段像逃亡似的路在离雪坡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,那儿已经站了好些人,伸长了脖子往雪坡上看。企鹅正排着队走下来,左一脚右一脚,前后摆动着行进。大企鹅走在最后面,步伐悠闲,小企鹅们则在前面走得很快,一扭一扭的,像上了发条的玩具,模样可爱又滑稽。

宋旻浩看着这场景发了愣,活像有人在他脑子里放了焰火,炸开后却是一团团新鲜的棉花,恰恰好堵在喉咙里。他转过头去,旁边李昇勋正冲他笑得开心,眼睛眯成一条线,脸颊圆鼓鼓的,让人特别想咬一口。

“你之前跟我说想看企鹅。”

说着李昇勋转过身面朝企鹅队伍行进的方向,外八字,矮着身,摇摇晃晃学起了小企鹅走路的模样。

光线照在他脸上,明灭不清,雪地里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。

宋旻浩心想,比起企鹅,其实白色的厚重外套把李昇勋变得更像和自己合不来的北极熊。但宋旻浩知道,他两者都不是,他分明是雪地里独一无二的小怪物,是自己的小怪物。


-

极夜到来的日子里,生存逐渐成为字面意义的最大难题。漫长的冬天看起来没有尽头,敲碎人的生命力,一点点吸干最后的温度。

长久黑夜带来了负面作用,随着时间的流逝,李昇勋开始忘记事情,到后来甚至记不得一个月都发生了什么。为了记住东西——哪怕是很琐碎的日常生活,现在突然变得很有价值——他不得不写下备忘录,还有流水账般没什么营养的日记。这个习惯持续了很久,一直到他离开时,他整整写完了四本笔记本。

另一个严重的问题就是嗜睡。尽管已经尽量减少外出的次数和时间,体力分明没有被消耗,打起精神却依然显得奢侈无望,身体整日困倦,抬指尖都很乏力,浑浑噩噩,分不清东南西北。

他躺在床上,一瞬间觉得离死亡很近很近,闭上眼睛就会立刻进入真正的永夜。

也许那样也好,因为烦心的现实没有最糟糕,只有更糟糕。

宋旻浩慢慢把打发的时间和消耗的酒精之间建立起初步等价公式,除了御寒的作用之外,这也成了他的避难所。他喝起来有点不要命的意思,高浓度烈酒一杯杯往下灌,速度又快,叫人很难眼睁睁看着这个画面。

李昇勋最初做不到亲手给他换上新开的酒,但时间长了,他开始庆幸自己还能在一旁看着,而不是让宋旻浩独自躲到暗处,躲到一个他没办法进入的世界里,而那里一样是极夜,和现实没有不同。

会冻死人的,南极的夜晚是真的会冻死人的。

不知道第几个酗酒的日子,他们都醉得很厉害,终于相继倒在沙发上。宋旻浩闭上眼睛,呼吸趋近于平稳,看起来快睡着了,又在下个瞬间突然像触电似的坐起来,一把抓住李昇勋的手拽着整个人往怀里带。那手其实凉得吓人,摸起来像冰块,但李昇勋没有察觉,他只顾着用力回抱住对方,尽可能不留下半点空隙。

然后他们开始接吻,交换同样冰冷的呼吸和热辣的酒精,把眼泪都融化在嘴唇相触的地方,变成苦涩的咸味再一起吞下去。

这回可能是两条傻瓜鱼。李昇勋想,如果真的被冰封,最好能是以这个姿势。

当天的日记写在新开封的笔记本上,打开第一页通篇只一句话:南极确实很美,就是美得太纯净太放肆了,以至于有些伤人。


-

“哥。”

“嗯?”

“你想不想回去?”

“想,当然想啊。说实话,你觉得会有人真的高兴一直呆在这里吗?”

“那……”

“我不走。”李昇勋用尽全力起身,推开门,回头看着他,“是我自己决定要来的。”

他们俩一前一后出来,也没打商量,跟着对方漫无目的地乱走。外面世界是整一块的纯色,没有道路没有界限,能看见的唯一一点异色便是远处埋在地平线之下的太阳。宋旻浩注视地平线好久,那光线昏沉朦胧,只能给天空和人徒增伤感,他这才更加切实感受到,原来极夜这么漫长这么难熬。

“诶你说我们这么一直等下去的话有没有可能看见南极光啊?”

“我觉得等极光可能还不如等天亮来得实际。”

“也是……”

李昇勋侧过头看着他,又抿了抿嘴:“其实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。”

“我知道的。”

宋旻浩皱皱鼻子,蹲下身在雪地上胡乱划拉着。有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脑海里反复闪烁,他想抓又抓不住,只觉得眼睛发酸,有种想哭的冲动。然后眼泪真就跟不要钱似的开始往下砸,止也止不住,像是要把所有郁结所有苦闷都化成泪水丢弃一样。他把脸埋进冰冷的手套里,突然开始妄想眼泪是不是也能冻成冰,雪地会不会因此升温哪怕一点点。

“那我们一起等吧,从今天开始。”

他们在雪地上席地而坐,背靠背挨着,一起看向远处发呆。

尽管在这片世界尽头的大陆上世界的所谓准则规律都不再具有意义,现实意义的他们早就痛快失去一切,虚无缥缈和昏沉悠长构成了绝望的主旋律。

想过放弃,甘愿做懦弱的逃兵,差点就要向这残忍的漫长冬天低头。

但所幸,他们的心尚比冰川坚固。


-End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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